霧的練習

Eva Huang
Apr 16, 2024

Within the shade of my delusion,

I drive into the night,

I drive into a lie

That I deemed worth living, all my life

— Motel 6

定居舊金山灣區後,我過起眾人稱羨的碼農生活。

平日早上睡到八點五十五分,起床後從衣櫃裡隨便挑一件軟綿的T恤,拿起馬克杯,三十秒直達科技業的虛擬總部 – —我的公司筆電前。九點開始的晨會按照慣例在三十分鐘內結束,接著就是自由活動時間,直到下班前也不會有人過問行蹤,組裡隨時有人傳訊息說下週請好幾天假,卻幾乎沒看過人加班。若不想遠距上班,也可選擇通勤,搭公司專用的接駁巴士到公司總部,裡面高級設計款的座椅供你挑選,不僅有專業咖啡師,甚至免費提供三餐。

科技業所在的灣區,受到涼流與海風交互影響,多霧的程度令人驚訝。厚重的白色霧氣盤據紅色的金門大橋拱頂,一旁的觀光客不停讚嘆鏡頭下的朦朧美景,渾然不知久居於此的痛苦。即使已屆夏至時節,霧仍從海上捎來寒氣,隨之而來的濃密的陰鬱感侵入脾肺、滲進骨髓。這裡的霧有自己的型態、表情,甚至氣味:太陽下的霧像是早晨的中國城,處處飄散掀開蒸籠時竄出的的溫熱蒸汽,陰天的霧氣則聞起來像檜木盒裡的清酒,讓人吃醉癱軟。霧水跟著九曲花園蜿蜒,懸浮於二十五度傾角的斜坡,步步攻陷市區街道。

我一切看似美好的生活中,竟升起大霧。

與灣區的工程師相處,像隔著一層起霧的玻璃比手畫腳。他們薪水優渥但生活習慣單一,話題多數圍繞旅遊美食,爬山或滑雪的專業知識,乍看豐富精彩,卻近乎模板刻畫,這當中多少參雜對於生活的焦慮,也成為另類的炫耀和攀比模式。刻板印象中,工程師性格多內斂、機敏,大小事以各式演算法追求最大化效益,信用卡積分是如此,求偶、結婚、買房亦是如此。或許我不該怪罪他們太過冷酷,而是想想自己對待生活的無腦熱血,之間的溫度落差之大,起霧似乎為必然。

灣區沒什麼娛樂節目,最值得期待的行程實屬參觀各大科技總部。每週四中午用餐時間,我像是逛企業版迪士尼般輪流開車去不同辦公樓,這週是Tantau9,下週到Bay View,下個月再安排MPK。

十二點的停車塲入口,一整排特斯拉正在搶免費的充電樁,一回頭,看見朋友穿著北臉的機能外套,背著Timbaktu的後背包在門口迎接,他的識別證掛在腰上,帶領我穿越比機場航廈更加氣派的大廳,穿著夾腳拖的我們彷彿是來這永久度假的旅客。走進如烏托邦的仙境,我的目光依序掃過玻璃帷幕,堪比飯店大廳的家具擺設,以及一區又一區的自助吧台,最後落在那些低頭盛菜的華人、印度和東歐工程師的側臉上,想著:自己究竟身在何方,這是否就是天堂?而如果二十四歲時,便已經到達別人口中的天堂入口,我該用力推開大門,還是回到人間?

當初毅然轉進資工,一部分源自畢業後工作的考量,但人社班的背景使我懷抱更強大的動機 – —將人文關懷的視角帶進理工領域。姑且不論其背後的幼稚、猖狂,也先忽略達成與否,只記得當初我沒有對科技大廠的嚮往,純粹想累積經驗、賺取研究所學費,卻正好趕上資工熱潮。就這樣,我懷揣不同於人的初衷,意外路過整批朝聖者的奔赴。

歌手SOWUT曾說過:「你與眾不同將讓你付出代價」。確實,加入這批朝聖者的隊伍後,我處處都能感受自己的不同。我可以喬裝打扮,察言觀色以求融入,甚至能趕過他們的腳步,但關注的細節、目光的盡頭總是不同 – —因為他們的神,始終不是我的神。

不只是我,很多人在這樣的隊伍後頭拖沓。龐大的組織結構中,學生時期嗜寫程式如命的國手們被行政瑣事、年久失修的科技債日漸消磨,到最後才幡然領悟,寫程式和當工程師,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也有群同社團的朋友曾對科技十分樂觀,堅信科技將賦予發展中國家和弱勢團體力量,但相繼進入職場後,他們失望地發現,科技公司只是資本主義下的產物,企業獲利無法擺脫對使用者的壓榨。撇開崇高的理想和偏誤認知,更多時候,最磨耗碼農熱情的,只不過是在巨大的科技系統中,被擺在錯誤的位子而已 – —不適合的崗位,沒有成長空間的產品,日復一日的維護工作 – —討厭自己的工作,大抵就是工作的常態,外表再光鮮亮麗,碼農也絕不例外。

大學認識至今的Alexa常和我分享同在隊伍後頭的心得。某次,我和她從紅木城搭火車北上聽演唱會,列車行駛在高架橋上,車廂裡坐著零星乘客,車身晃動之下,窗外的風景像幻燈片不連續地換幀,接近傍晚時刻,窗外太平洋側蓬鬆厚實的霧朝我們撲來。

我問她近來工作如何,她的回答誠實地令我心慌:「想著你之後還繼續做這份工作,很可怕,但想到之後不做這份工作,也很可怕。」

我朝她點了點頭。即使白天這條路是如此擁擠,隨著午夜降臨,真正瞭解這份工作的依舊只有自己。我已數不清多少夜晚,胸口的血液逆流而上,心臟彷彿陷進流沙,區區一個敵人就能使脆弱的心態崩塌 – —而我們又何嘗不是自己的敵人。

霧氣悄聲從車窗縫裡溜進車內,我深吸一口氣,味道很苦。

再次嚐到霧的苦頭,是在喬、L和我三人一起開車去優勝美地時。

一路上,我們交換各自的生活近況,有說有笑,喬時不時伸頭湊近前座,說起學校發生的事激動得比手畫腳。我們在林間小路攀升,山路蜿蜒,話題也轉向畢業後各自的選擇。堅持理想的人被柴米油鹽的問題逼得惱火,投靠現實的人又敏感於浪漫主義自說自話的高傲。正當我們爭辯得口沫橫飛之際,隧道口已悄然現身。

陽光下的優勝美地壯闊得讓人暫時忘卻爭論。左起是險惡到令人俯首的酋長岩(El Capitan),畫面正中央的遠景,半圓頂山(Half Dome)橫臥,猶如毛絨地毯的原始森林在山谷底向右滾動展開,一旁的新娘面紗瀑布正值融雪期,滂礡的水量噴濺灰藍色水氣。

不久後夜幕落下,霧氣如戰鼓般迅速升起,我們循著步道,撥開枯樹枝尋找水聲的源頭,一道瀑布悠然現身。只見銀白色的光芒從山的稜線抖落,飛濺至凸起的山壁,消散於水氣中。空氣中霧氣與水汽交融,噴濺到健行者的面頰上,冰冷中帶有獨特的礦物質氣味。此刻的面紗瀑布,似乎半掩著一位愁眉不展的新娘。我們走去酋長岩底下,仰望光禿而龐大的壁面。我仔細研讀壁面上每一道刻痕,在石縫凹槽間找尋徒手攀岩家Alex Honnold赤手塗抹過的鮮血。遍尋不著攀岩好手的身影,只見岩石上垂下好幾根空繩在空中擺盪,岩壁上升起白煙,恰似造物者吐出的嘲諷。

隔天一早,我們驅車前往Hetch Hetchy水壩。一路往深山行駛,暖氣愈開愈強,窗外露珠凍成白霜,兩旁的枯木下全是前夜積雪。本以為迎接我們的是皚皚白雪,卻正中霧的偷襲。水面蒼茫而虛弱,明明群山環繞卻不見一棵綠樹。風一拂過水面,霧即刻變換形體,山裡有一股肅殺凜冽的氣息,讓人誤以為有支隱形軍隊正在附近埋伏。

我緊抓羽絨外套,不敢下車,L和喬不怕冷,堅持要下去走。我隔著車窗目送他們走下山坡,登上通往湖心的橋。突然,一隻原本在遠處盤旋的獵鷹朝他們背後俯衝,低空掠過湖面,幾乎要墜入湖裡。

我想起三人爭吵現實與理想的內容,讓我確信接下來我們之間,以及我們各自與世界之間勢必會產生的衝突。毫無來由地,我開始害怕他們會消失在濃霧裡,再也不回來。

後記

我的預言後來成真了,隨著三人相繼步入社會這座龐大的機器之中,我們彷彿掉進濃霧之中,耳不聰目不明,連嗅覺都變得不太靈敏。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找尋和自己、和世界和解的方法。我不抽大麻菸,停吃SSRI好一陣子,更沒有肺炎後遺症所引起的的腦霧,但光是看向玻璃窗上映著的倒影,我就覺得下一秒霧將入侵腦內,意識開始飄忽不定。每當快要碰觸能夠改變一切的核心,霧便悄聲從角落竄起,我復又退縮至迷茫的狀態。

那時經常做出令人不解的決定,寫不出滿意的文字,給某個詩人朋友看了之後,他告訴我:「不要嘗試寫霧,要讓霧寫你」。

直到有次爬山時起霧,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那天走的步道名叫Devil’s Slide,惡魔的滑坡。一側緊靠山壁,另一側是數百公尺高的懸崖,中間僅有狹窄的過道。兩側灰白色的石壁表面粗糙,被霧氣噴得濕漉漉的,苔蘚橫生,使水氣飄散一股松香、鼠尾草和柑橘的氣味。樹木的枝幹被迷濛的水氣染得蒼白,崖下的海浪躲在霧的背後發出悶聲,海風從左側強力侵襲,山壁間迴盪風聲如惡魔低語,讓人心生恐懼。

我站在陡坡頂往下看,坡上只有稀疏的乾草,黃土外露,一路滑下去必被凶險的波濤吞噬。

回想出國後做出的一系列選擇,從意外路過科技業,當上工程師,到努力說服自己留下,一旦開始向現實妥協,便沒有停止的一天,此後自己將自己逼入絕境,雙眼逐漸昏昧,直至墜入深淵 – —這便是心魔造成的滑坡。等我回過神來時,霧已經大到伸手不見五指,指引內心的羅盤被各方雜音和詭異的磁場擾亂,身上的皮膚變得透明,幾乎消失不見。我彷彿駕車開進霧中,也開進眾人說服我值得追求的生活中。

以後的路要怎麼走?我不知道,但內心有一個強烈的想法,立刻離開灣區。

我回到高中校園,和當初領我入人社領域的老師深談,傾吐內心積壓已久的想法,那些擔憂彷彿在空中化成紅白黃綠的粉筆灰,飄向天空。在他們眼中,迷失有迷失的美,雖然過程有太多的痛苦,但是探索道路、感受世界的體驗是積累。我嘗試在工作中拾起我最有興趣的部分,用當初理解都市構成的方式,重新審視雲端架構的意義,意外發現本來以為自己討厭當碼農,但我只是討厭菁英文化下所推崇的碼農形象,升學主義所定義的成功。

夏天末尾,我意外與國中同學W在紐約西村重逢。我們曾在國中教室裡立下要讓世界變得不同的妄言,儘管當時的我以為自己會當律師,而他則夢想成為科學家。十年不見,我和他都搶先承認自己並沒有走上當初說的道路,但當我們不約而同說出相同的新目標後,那年的狂妄彷彿又重新成為瞳孔裡的光。一列地鐵駛過,蒸騰的熱風吹散我內心最後一絲霧氣。

我不斷提醒自己:在世人期待的目光中,你僅是路過他們極為嚮往的終點,不必為此感到突兀或抱歉,就這樣繼續前進,朝你內心的神走去就行 – —或許祂根本不在天堂,而是留在人間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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