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夫人:學術、性別與家庭

Eva Huang
Jan 22, 2024

近日美國密西根大學(UMich)社會系的華人教授徐曉宏去世,此一悲報是由他的妻子陳朗博士的文章中得知。

陳朗是耶魯大學宗教博士,同時扮演著學術工作者、母親與太太的角色,她在文中寫道:「總有人管孩子、報稅、理財、做飯⋯⋯這就成了一個零和博弈」。她說:「我在考慮家庭收支,她在聊女性主義」 — — 一語道出學術中處處可見的偽善,以及知識作為權力對家庭的入侵。

這篇文章帶我陷入沈思。

知識有性別嗎?

高中時,和人社班(一類組)的同學們站在北一女的大禮堂中唱校歌,歌詞唱到:「齊家治國一肩雙挑」,同學們面露不滿之色,好像在說如今的年代裡不該再有如此封建的思想,但下一句大家又立刻恢復神采奕奕的笑容,齊聲唱出「修養健全人格,具備科學頭腦」。哪怕我們總是在化學、生物課時被具備科學頭腦的數理資優班班導說:「這個你們不用學,之後用不到」。

那時我便知道,性別與知識密不可分,緊密到有許多人認為女性知識份子的反抗,只能借助於陽剛的科學成就,而不是思想的變革。

出社會後,面對男性對女性五比一的工程師性別比,我不懼怕,即使我知道這樣的底氣很大部分來自於身邊同儕與師長的對我的認可 — — 能在成長過程中獲得這些支持,猶然為一種幸運和特權。

相對於懼怕,我更加厭憎身邊更加微觀與個人的評論。例如身邊親友時常「忘記」我是工程師,見面時必須再三確認,但他們卻能將身邊男性工程師的職稱、薪資日日掛在嘴邊。或許他們懷著好奇心,問出:「女性工程師是否有保障名額」,疑問的背後反映的是教育體系中性別觀念的失敗,且這樣的失敗橫跨文理。若能科技發展史脈絡,便會理解女性對科技不容質疑的貢獻,例如電影《關鍵少數》中Katherine Coleman與一眾女性「計算專員」,與自然而然敬重Grace Hopper這樣的女性科學家。

許多人有種假想,科技、工程與科學本來女性就少,有少許偏見理所應當,那麼女性較多的「文組」,文學、社會科學、藝術領域自是較尊重女性的成就。研究女性主義與HCI領域的台裔教授自己也冠上了夫姓,讓人不勝唏噓。翻開經典《第二性》簡體版印刷書第二頁,西蒙波娃的作者介紹上,放著一張她與沙特的合照 — — 比起一則高明的諷刺,我更加相信是一樁愚蠢且噁心的錯誤。

將知識與性別掛鉤,最怕性別變成假議題,重點其實在於有沒有知識!社會科學的培養不過如此、自然科學亦如此。

台人在北美的留學圈內,從古至今的普遍現象,同時為不可說的秘密是,許多留美博士攜家帶眷來攻讀學位,超過八成都是男性正在就讀博士,手持F1簽證,而他們的另一半則拿發放給家屬的F2簽證。

F2簽無法工作,也無法讀書,她們在沒有能力申請其他簽證的出路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陪」這位男性讀博士。求取博士絕非易事,沒有個三(天才)五(正常)七(社會科)九年(文學)年,無法畢業,在那之前只能領取學校或實驗室發放的獎學金,每月兩千到四千不等,必須課稅,實拿後必須給一家人生活,能生活得不捉襟見肘,都屬於幸運的一群。在這樣的經濟與勞動條件之下,實在不難聯想許多女性為了省錢省心而自願擔負更多家務勞動,為了成就學術,成為博士夫人。

博士夫人除家務勞費心力外,精神上也承受許多壓力。

北美高教,亦即所謂的學術界,同儕競爭激烈,生存壓力極大,依照科別、運氣不同,有些博士生淪為老闆(指導教授)出版論文的機器,凌晨也要輪班跑實驗,替實驗室生產學術產能,好讓老闆能掛名論文、維持教授級的輸出。博士壓力大,潘勤軒情殺案前幾年轟動一時,殺人犯竟是在讀中的MIT資工理論博士。更不用細數更多教授、助理教授破壞他人家庭、竊取論文的荒謬亂象。

學術界的迂腐與崩壞,在台灣、美國兩地,都時有耳聞,然而美國又有所不同。美國地廣人稀,許多學校排名高、名氣大,例如工程名校UIUC、Purdue,甚至常春藤Dartmouth,Cornell,能在那樣的學校攻取博士雖然幸運,但對博士太太來說,生活不方便、語言或也不熟悉,很多學校不僅沒有毗鄰的大城市,冬季多雪,台灣人社群資源有限,更需要一台車方便日常出行。對於生活本就拮据的博士生家庭來說,供養兩台車實屬奢侈,博士太太所要面對的是長時間的隔離與孤獨,還必須時常為博士生起伏的學術生涯提供情緒勞動,她們擁有令人敬佩的勇氣與堅忍。

當學術進入家庭,往往是學術強行介入,且女性長期處於弱勢。

試問,如果博士太太現身向周遭的人訴苦,但她的另一半是在上述名校就讀博士,而她本身並沒有與之匹配的學經歷,有多少人會請她忍受現狀,並跟她說「XX博士」的光環值得一點犧牲?

即使我本身在北美工作,經常尚未開口,身邊朋友已為我定調 — — 你的博士男朋友以後會賺大錢。我對這樣的評論不知所措,或許他們已預判我的不滿,從而將我的抱怨先堵上,先安撫,先規訓。

陳朗博士寫出一句讓人不寒而慄的悲鳴:「他越成功你越痛苦」。

2022年,我親身感受過這份痛苦。

學術與家庭幾乎永遠站在對立面,論文失敗,他痛苦,找不到工作,他痛苦;論文成功,他更痛苦 — — 費盡心力思考如何複製與利用這份成功,如何處理放棄走學術時,他指導老師與父母的失望。走學術界,痛苦,通往助理教授與終生職的長路漫漫,首先得做博士後研究員。只是,美國土地如此廣袤,如何在緲無人煙、失去朋友的冬天裡繼續生活?但又如何拿七、八萬塊的薪水於高賦稅、高消費、高所得的大城市抵抗生存的壓力?

學術成功所帶來的巨大成本,便是家庭的痛苦,更悲慘的是 — — 他根本還沒那麼成功。

每張博士畢業論文的第一頁,都會印著感謝另一半的字眼。只是這一張紙太薄,而學術界給人的責任太重。

期望學術人能明白,真理使人自由,箇中關鍵是 — — 女人也是人。不使人自由的知識,不值得求取。

--

--